我想吃肉包子。老伴感叹一声说：“知道现在猪肉多少钱一斤么？一个月三千多块退休金，还想吃肉包子。”“哎哟，我俩退休金加起来，肉包子总还吃得起吧。”我白了老伴一眼说。“你那啃爹的儿子，昨天刚来家打劫了两千块……”老伴念叨着。我打断老伴的话说：“好了，好了，那吃素包子总行了吧，总比吃没馅儿的馒头好吧。”老伴扑哧一声笑了，说：“说归说，咱肉包子总归还是吃得起的，只是你这六十岁的年龄了，肥肉得少吃。”我赶忙说：“我就想吃肥肉包子，香嘴，过瘾。”老伴瞟了我一眼说：“好，好，我去买肥肉，给你包包子。”
　　中午肉包子配酒。吃饱喝舒坦了，唱了段京戏，上床小睡。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，我出门逛公园。迎面一位看上去与我差不多年龄的光头男人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，叫了声：“温水平！”我惊讶地睁大眼睛：“你是……甘冒富，哎哟哟，大水冲了龙王庙，老同学相遇都认不出来了。”
　　我俩一阵击掌拍肩之后，并排坐到了公园的石椅上。甘冒富从兜里掏出一包“软中华”，抽出一根递给我。我说我不会抽，他便把烟塞到自己嘴里，用打火机点着，深深地吸了一口。
　　我在脑子里追忆，呵，这一晃都三十多年没见面了。当年在县城小学读书时，我俩同桌。那时我父亲是县人武部副政委，在县里算是大干部了，甘冒富父亲则是种田的泥腿子。甘冒富读书成绩差，鼻孔下老挂着鼻涕，班主任就安排他与我同桌。我不愿意，班主任说：“温水平，你是红小兵，要一帮一，一对红。”我俩坐在一起不久就玩到了一块。甘冒富家距离学校有六七里路，中午就在学校食堂吃盒饭。有天我父母去市里，中午赶不回来，父母早餐就往我书包里塞了两只白面馒头和两只鸡蛋，嘱我中午在学校吃。上午放学后我就背着书包去学校食堂，甘冒富从很大的一个蒸笼里取出饭盒。在饭桌上，甘冒富打开铝盒盖，是一盒的番薯丝，我好奇地问甘冒富怎么就吃番薯丝，米饭呢？甘冒富没说话，从书包里掏出一只塑料袋，摊到桌上，塑料袋里有几粒鹅卵石。我更加好奇，甘冒富见我好奇，便说：“这是配饭的菜。”
　　“啊，石头也能当菜吃呀？”我惊讶地问。
　　“可以呀。”甘冒富说着用手捏起一粒鹅卵石放嘴里吮吮又吐出来放回塑料袋里，说：“咸的，我妈放盐巴里炒过，可以配饭，要不，你也吮一下？”
　　我从书包里取出两个白面馒头和两只鸡蛋。甘冒富大口吃番薯丝，间或吮一下鹅卵石。我吞下几口馒头，也想尝试鹅卵石放嘴里吮一吮的感觉，于是就伸手捏了只鹅卵石塞进嘴里——嗬，咸咸的。我意识到我应该把食物跟甘冒富匀着吃。我把一只鸡蛋和一个馒头放到甘冒富跟前，说：“我俩分了吃，你把番薯丝剩一半给我。”
　　甘冒富开始不好意思，后来看我是真心实意的，便拿起馒头啃了起来。不一会儿，一个馒头便在他手里消失了。他笑着说：“白面馒头真香，不一会儿就溜进肚子里咧。”
　　我问：“你爸种田的，怎么还没有米饭馒头吃呵？”
　　甘冒富说：“我们村里都差不多，米饭跟番薯要掺起来吃的，再说我家有好几个兄弟姐妹哩。”
　　“哦，我妈一两个星期都会给我包肉包子或者饺子吃，下次我带肉包子给你吃。”
　　“好，等什么时候我妈摊麦饼的时候，我带你到我家吃，那里面夹肥肉咸菜，很好吃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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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“水平，你在想什么呢？”甘冒富把烟蒂扔到地上，用鞋底碾灭。
　　“哈，我在想从前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。”我笑着答道。
　　“从前你爸可是县里的高干哩，我家里穷得尽吃番薯丝。现在的人则反过来爱吃番薯。”甘冒富摇着头笑着说，“我老婆只要叫我吃番薯，我就跟她急，叫我忆苦思甜啊。”
　　“我倒是记得当年吃你饭盒里的番薯丝，觉得挺甜的。当然，还有到你家吃的麦饼，我觉得比肉包子还香。”
　　“噢，那次你来我家是我妈待你那，我家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麦饼呢。”
　　“我还记得那天到你家，天下着雨，你脱下那双破胶鞋塞进书包里，赤着脚走回家。”
　　“怕磨鞋，不舍得穿么，那年头我爸只能穿草鞋或者赤脚。”甘冒富说着将两只脚摆动了几下，说，“现在不一样啦，水平，你看，我现在穿的这双皮鞋可是意大利进口的，好几千块一双哩。”
　　“那当然，你现在是大老板了么。”我拍拍甘冒富的肩膀说。
　　“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干啥？”甘冒富问。
　　“前几天偶尔听同学说起你，说你厂里制作的西服都穿到美国人身上了。”
　　“没错，我就是不甘贫穷，非干出番事业来不可。不过，我现在往后退了，让儿子当总经理，过几年就把企业全部交给他。”
　　“你做得好呵，你看看我，我总觉得我是被我老爸给害的呀。”我深深叹息道，“大约在我十三四岁的时候，我父亲升了官，全家就跟着去了市里。‘四人帮’垮台后，我父亲因‘路线’问题降职转业。我当不成兵也考不上大学，凭着父亲的老关系去了一家工厂当工人，国家改革开放后，工厂倒闭，给了几万块钱就算买断了。”
　　“你现在也不错啊，吃饱穿暖不用动脑筋。”甘冒富嘿嘿笑道。
　　“也就解决个温饱问题呗。”我也嘿嘿笑道。
　　甘冒富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，用手机跟我加了微信，说：“以后多保持联系，你如果愿意的话，可以到我企业来工作，亏不了你。”
　　“你是说叫我给你打工？我回去跟老婆商量一下答复你，只不过，我这个年龄还能干个啥？要不就给你看看大门吧。”我笑笑说。
　　“看你还说的，我能让你这个老同学给我看大门吗？”
　　“没关系，我这辈子也就这么个熊样，老了，还能给你看大门，说明还有点用，给我一根烟！”
　　甘冒富将一根烟塞进我嘴里，用打火机帮我点着。我吸了一口，咳嗽了几声，问道：“记得一块读书时，你有个绰号叫鼻涕佛，想不到你后来这么有出息，奋斗到现在，这是为什么？”
　　甘冒富吐出一股浓烟，说：“这得感谢你和你的肉包子。记得当年你给我吃的肉包子，我咬一口，那滑溜溜的猪油就顺着嘴角往下淌，我赶紧伸出舌头舔，真香啊。对，两只，是两只包子。从那以后，在我心里就埋下了长大后拼命奋斗的志向，如今，能吃上肉包子早已不是问题。去年，我在市里还购置了一套高档别墅。人这一辈子，许多事其实也很简单，饿了就想吃，穷了就盼富。一句话，因为肉包子。”
　　甘冒富说着，朝我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。

　　文/李世斌